全文3w字有余,量大管饱,祝诸位看的愉快。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这里是喜多郁代,此刻,我要向于此倾听的你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乎我朋友的故事,一个我最好的朋友的故事。不,准确说,当我们二人的感情复杂到了一定程度,“最好”和“朋友”这两个字眼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们间的一切了。当然,我的这个朋友并不是我自已,她的名字,叫后藤一里。若仅仅如此,你恐怕只会觉得陌生吧,但她的另一个名字,却为诸人熟知——
吉他英雄。
而我要讲述后藤一里,或着说吉他英雄的故事,一个我与她,伊地知学姐以及凉前辈的故事……我之所以要讲这么一个故事……
是因为,她死了。
1
小一里她不想死。
她蜷缩在我怀中,一点点丧失着身体仅存的热量,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几秒时,我仍在那即将扩散的天蓝色瞳孔中看到了生的渴望,那渴望震慑住了我,乃至于前一刻我还呼唤着她的名字,下一刻我便出不了声了,好像我真的哑了一样。我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生之渴望,仿佛那是她生命力在最终时刻的集中爆发。不过,这震慑更可能来自更深层次的绝望,因为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一切已无力回天,我真的要永远的失去她了。我只能比以往更用力的抱紧她,就如在风暴中护住残烛的火苗。
微弱的气息扑上我的面颊,这也是她传达给我的最后讯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并非丧失诉说的力气,而是经历了这一切后依然迎来如此结局,我们都没什么好说的了。而后,生命的震动停止了,最后的温度散去了,她安安静静,变得像冰块一样凉。
再然后,她于我怀中融化。但并不是往日的粉色胶体。
她化作了一汪清水。
最后的最后,除了潮湿的衣衫,我的怀中已空无一物。她洗净我身下水泥台阶的尘土,一路向下流淌而去。
2
认识她的第一天,我便知道她是要死的。
只是那初遇并非浪漫,也非平淡,更非处于两者交界处的中庸。
不如说是滑稽。
那时我正坐在市中心某个咖啡馆外的小桌上,头顶的阳伞为我遮去毒辣的日光。我盯着终端投影出的讯息,故作一副完美融入人类社会的样子——即使在其他人眼里,我的确融入的很完美。接着,我就发现身后的另一张桌子下面,似乎缩着一个粉色的活物,那活物还盯着我看。我不安又疑惑的将视线往那瞥,好半天才确信那是一个穿着粉色运动服,留着粉色长发,头戴双色方块发饰,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儿。她一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紧张样,双膝将本应很好看的白皙脸蛋夹变了形。我们就这么“对峙”了好半天,好像双方有一个先动了,另一个就会爆炸(后来我才了解道,她是真的会爆炸)。
反正,这就是小一里给我的第一印象。
而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PA! KU! BO!”
反正看起来就是……她鼓足勇气,横下了一条心,终于从嘴里蹦出这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
这……是在干啥。Beatbox吗?我该不该配合她一下……
又或者是因为太过紧张,反而没能说出想说的话?
赤红像炽热中的温度计里的煤油一样在她脸上飞速攀升。看来是后者。
仿佛要补救什么一般,我赶忙做起手势,嘴里也“啵哧啵哧”几声,但依然拦不住她大喊着“对不起”,起身转头就跑。忽地站起来时,桌子被顶翻在地呼啦响,天,她脑袋不疼吗。
“喂,等下啊……”
没用,她跑远了。
跑远了……
变形了……
嗯?
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被太阳晃花了眼,直到那充满弹性的粉色胶球在地上啪唧一弹,便挤进了就近的出水口。我冲至出水口旁向里看,她却早已消失在下水道的幽暗之中。我回过神来,环望四周。大中午烈日当头,人流量相对较少,大概没有人看到刚刚那个稍纵即逝的奇景。就算看到了,也只当自已眼花。毕竟一个人怎么会轻易变形成那副样子。
但对于我,人就是可以变成那副样,且对于我来说,这并非奇景,只是如常画面。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此景不该在此时此处出现。而我虽未明白这女孩寻我的意图,心中却稍稍触及了她身上的矛盾之处。面对我,如此谨小慎微,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变形却毫无顾忌,她究竟是过于谨慎,还是过于张狂。
而且,她究竟是如何知道,我也不是地球人。
3
直至日落西山,我才在水泥桥阴影下的河滩上寻到蜷缩在纸箱里的她,那箱子上涂着“完熟芒果”几个字,她佝偻着身子,抱着把吉他,也好像也把自己当成了个芒果。
我其实并未特意寻她,那之前我还回了趟家。一进家门我便脱了个精光,连绑侧马尾的皮筋都摘了。我对着镜子细细打量自己,寻思着自己来到着行星多少时日了。15年,抑或16年?若将进入这片大气的第一天算做新生的开始,那历经的岁月,也已配的上相貌设定的年龄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算的上喜欢人类,但在人类的艺术作品中,热爱人类和地球的外星人并不鲜有,不少类似题材的作品甚至算的上经典。这似乎代表了什么,就好像这个还未走出自身星系的文明仰着脑袋,满眼渴望又不无心痛的对着星空呼唤:“看看我吧,回应我吧。”但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们处的不错,在他们眼里,我是属于那种……乐天开朗活泼小太阳类的人类女孩。我挺喜欢他们这样看待我,但我至今无法接受肢体的末端还要延伸出五个短细小肢,看起来怪怪的,操作起来还麻烦。这群生物为何如此进化,吸盘配生物电磁难道不比这方便的多吗。反正我是花了好久,才将那几个末端小肢体使顺溜,并确保自己力道合适,不会有东西从这复杂的肉质钳子上滑下去,或被夹碎。有些时候我也会忘掉自己并非地球人这回事,好像我已真正成为了他们的一员,他们也各个喜欢我。但每每至此,过往的回忆都会粗暴的填满我的视线,我不得不面对自己曾在星际间逃亡的现实。在大地上抬头看,星辰遍布苍穹,这宇宙好像真的很挤,可一旦脱离大气,我便发现这世上没有比外太空更空的地方了。太空了,太静了,太黑了。没有上,没有下;,没有左,没有右。当所有的方向都通向虚空,那也便没有方向了。
现在,我再次遇到了地球之外的生命,但那个女孩本身也并非我的同族,我依然孤单。
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她。
我将视线拉回镜子,最后检视了一遍我的身体。我不是第一次这般检视自己的人类之躯了,但每次取得的最终结果都是一致的:我不得不接受自己变不回原来样貌的事实。
重新打扮好,便再次出门了。
出了门,却想不出如何找那孩子。她总不至于一直呆在下水道吧,难不成真要把整个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统逛上一遍不成?那得多久啊,不值当。心头升起了放弃的念想,我在宁静的居民区悠闲晃荡着,偶尔拿起手机看看,便刷到了吉他英雄的新闻。
那家伙,又救了一个殖民卫星啊。
最近两年,在人类于宇宙的领土中,地月一带频繁的遭受陨石雨的袭击,最糟糕的是,这些天外来物的周围都覆了一层从前未有的特殊电离层,以至于被观测到时,都飞到人类家门口了。不过即使如此,对于地球上的人们来说,这依然不成问题,毕竟有着大气层这一天然屏障,反应时间也足。这段时间里,无论白天黑夜,都能看到天上时不时冒出莹白的烟花,这是自动拦截系统对地外无生命入侵者的反击,陨石的残屑于下落中烧尽,不会波及地面。
但对于外围殖民卫星上的地外人们来说,事情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于是一段时间里,天空中不仅多了烟花,转移飞船的升起与降落也越发频繁。然而这种交相辉映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吉他英雄来了。
吉他英雄最先呈现在人们眼前——不如说是耳中的,是一声怪叫。
“呜哇——”就是这么一声怪叫。
怪叫源自人们的终端。声音并不大,若不把耳朵置于听筒上,是断然听不到的。无疑,那时所有在打电话的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少人一跃而起,还以为身后冒出了什么怪物,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人发出的声音。
而真正引起整个卫星注意的,是所有人的终端画面,都变成了黑白背景下的一只蠕动的野槌蛇。你游戏打到关键胜利在望也罢;你开着视频和对面把酒言欢,眼看大生意就要谈成也罢;总之不管是什么,那一刻全被蠕动的槌形生物取代,另附文字:请……请……大家把听筒放在……耳边……
干嘛在文字中插入那么多省略号,搞的结结巴巴的,人们来不及疑惑,思绪就被听筒中结结巴巴的女孩声音打断了:“大家……大……趴下哇!”
当天有多少人照做,当局并未统计,但有两点可以确信:一,女孩话毕,一段吉他独奏的乐音就接了上来;二,便是乐音甫一结束后,观测站便扫描到了与卫星擦肩而过的陨石,真不由让人直冒冷汗。此次陨石的隐形能力大大强于以往,局面自然更是凶险,根据测算,陨石群是在一个关键的位置转了向,若稍晚些,后果不堪设想。至于是什么让这些天外来物在在恰当的时机转向恰当的方向,不得而知,就如官方对陨石雨骤增的成因以及电离层来历的说辞模棱两可那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若测算没有误差,转向的那一刻,也是吉他solo开始的那一刻。若说这两者只是巧合,恐怕无人相信,尤其是“无故出现,不明缘由”这一共通点更是无形间构成了谜之吉他音与谜之陨石雨间的桥梁。“使用吉他音救卫星于水火的英雄”这类报道标题如蝗虫般扫过互联网,吉他英雄的名号至此流传开来。
针对隐形能力加强的陨石群,官方自然是出了不少补救措施,可惜杯水车薪,全无效果,具体的步骤和过程也在此按下不表,倒不如说若没了吉他英雄,地球上的人们每隔几天就能看到空间站大坠落的奇观。任相关人员怎么做出一副该做的准备都已做足了的姿态,到最后派上用场的终究永远是吉他英雄。第一次的怪叫没有了,但那熟悉的的野槌蛇画面及其配文总能在关键的时刻出现。虽说那怯怯的声音总让大家趴下,但照做的人却很少,权当这仅是来自英雄的某种形式的关心。“嘛,就是让我们防患于未然啦!其实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吉他英雄料理好!官方的动作也停了算了,纯浪费纳税人的钱!”如上观点在网络上声量极大,但落实到具体行动上,从空间站涌向地球的人流并未减少,官方的防护建设也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并未收到丝毫阻碍。
但吉他英雄终究吸引了人们的大部分视线。
关于这一神秘英雄的解读自然是颇多的。有一种说法,是官方未针对吉他英雄发表任何声明,既没有像英雄片里那般,要么完全依靠,要么全力抵制,共同战斗也是没有,这其中甚是微妙,有没有一种可能,吉他英雄背后,其实就是官方最新研发的拦截系统,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投入使用却不正式公布。其余还有各种杂七杂八但逃不出陈词滥调范畴的阴谋论,总的来说,还是第一种猜测拥护者最多。但不管哪一种猜测,都解释不清吉他英雄第一次出现时的怪叫,以及每次必有的野槌蛇画面及怯弱声音。官方就算有保密工作,也不必采用如此故弄玄虚的方式,就算要故弄玄虚,也不用搞的那么生草啊。于是,关于那少女声的音频被各种解析。俗话说的好,物以稀为贵,仅在第一次出场的怪叫声比次次出场的提示语音博得了更多的关注,“这必定是来自吉他英雄的暗号,包含了难以言说的惊天秘密。”;“其实是加快后所有音节都混在一起的电码……”;人来人往众说纷纭,一片喧嚣中,一些细小的声音被掩盖过去,不得不挤互联网的角落:“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这怪叫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怪叫。纯粹只是背后的人太紧张了。”
嗨,能偏移大批陨石雨的全民英雄怎么可能紧张嘛!
不过,随着吉他英雄这个名号一同流传开来的,除了怪叫,野槌蛇画面及语音,还有每次必出场的吉他solo,被人们戏称为“驱陨魔音”。
最开始,是没有人敢翻弹这旋律的,仿佛里面藏了某种玄机,只要稍稍涉及,就会落入某种不得了的境况中。但随着第一只吃螃蟹的人出现,相关的视频不出预料的泛滥开来,甚至有不少人为此专门谱了曲,做了词,而为人最津津乐道的一首被称为“那个乐队”……嗨,你瞧瞧我,脑中想到此处,竟也禁不住播起这旋律……
不对,乐音来自现实,附近有人在弹这个。如此之巧,莫不是缘。也或许并非是巧,毕竟最近哪儿都有人弹这个,若不会来这么一段,反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玩吉他的了……
我突然感觉有些恍惚,好像这一番回想,精神之外的世界已过了沧海桑田。我没有继续深挖,只是循着乐音一路走下去,直到看到那倚着桥墩子的完熟芒果纸箱,里面伸出个什么东西,光线太暗,好半天才看出是吉他的琴头。
旋律终了,又换以我陌生的乐音,配以悲戚戚的唱声:
“这忧郁日常,心中阴影有多无减;负面的遗物,我无可躲避;回顾过往,皆是落泪相……”
“好厉害!”蹲在后面听着听着入了情,我情不自禁的喊了出来。
纸箱一颤,一声炸毛尖叫;箱身一翻,滚出个粉色圆鼓鼓。
啊,我想起自己出来是干嘛了,找中午那个女孩……
找到了。
4
那夜直至入睡时,我依然在想那个女孩。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
一里。
睡前,我想着一里,入梦后,梦见的却是伊地知学姐。
刚到地球时,我还很难适应睡觉这个活动。不如说,我很难接受一群生物为了维持自身机体正常运转,每天都要将自己关机数个小时。至少在我们那,是没有睡觉这个概念的,在一个周期内的不同时刻,我们需要用到的器官都有所不同,用不到的那些器官则处于休眠状态,直到下一时刻到来时才进行转换。我们的机体并非不需要休息,只是这个休息不会让我们的意识中断。当然,人类的意识也并非彻底中断,他们会将自己整个的扔进一个名为梦的虚幻之境,但无梦的睡眠终究还是存在的。后者让我感到不安,仿佛入睡的这段时间里,我将自己暂时的抹杀了。但前者于我更为可怕,因为宇宙间所有的智慧生命都有一个共通的能力,那就是虚构。在想象的世界中,我们不仅能构建不存在之物,亦能召回已消亡之物;而梦境这个东西,则能让这股创造力凌驾于意识本身。虚构的,乃至业已不再的人与物在意识周边膨胀开来,又如涛涛江水汹涌而去,其中裹挟了太多的执念。伊地知学姐与凉前辈是我梦境的常客,我想念她们,但也害怕再次见到她们。但没办法,此刻的我,毕竟已在地球了。
从找到小一里至入睡的这段时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但感觉上却是一瞬便过去了。而细细回想,似乎又没发生什么,到最后,为数不多记着的东西也模糊了。但在那一片模糊之中,她海蓝色的眼睛,永远是如此的清晰,水润,好像置于一片毛玻璃中间的一块明镜。
“对不起。”她对我道。
我不知道她为何道歉,又有什么好道歉的。我等着她的解释,但一片空寂中,那三个音节倒没了后续。也许她并非想传达什么具体的意思,仅是在做出顺从的姿态罢了。
我不知道她此前经历了什么,但至少要让她明白,我并非什么危险人物。
“你弹的真好听,你也很喜欢地球的音乐吗。”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能察觉到的吧。非地球人就算不同族,也能很容易的认出对方。因为没有彻底的适应地球环境,所以在一些难以察觉的地方反而比人类更加敏感。”
她低头片刻,又看了看我。
“你没在呼吸。”她道。“我也没在。”
“正经地球人,谁会在意对方呼没呼吸呀。”
“嗯……”
“别说智人了,整个地球的生命都好奇怪。它们居然要不停摄入母星的大气才能维持机体的运转,怪不得现在还没走出自己的星系。”
“嗯……”
“我是说……气压呀温度呀以及其他各种杂七杂八的环境因素我们也要考虑,但地球生物身体的内置电池多少是有点问题的。拿他们自己的产物做比,就像一个接着电线才能跑的遥控车,跑不远只能兜圈子不说,还容易被拌着……”
“嗯……”
“那个,你地球人的语言还不熟练吗,没关系的……”
“不,我会的……但有一个修辞我还没会……虽然人们并不把这算作修辞……”
这回轮到我说不出话了。
“那个……我不会的东西是……拒绝……”
“这个,我也是学了好久才会……人类的表达太难了,他们居然靠抽象符号和大气震动来传递信息。信息不透明不说,读取还慢。” 拒绝是人类抵抗相互间信息不透明的有力手段。
“是喔……”
“哈哈哈,他们也是够厉害的,有规律的控制大气的震动,作为讯息的代号,而这控制到了一定地步,甚至成了抽象的韵律,成了情绪的感召,这就是音乐吧。文字也是同样的道理,最开始仅是表达讯息,谁能想到这些七扭八拐的画凑在一块,能爆发出最丰沛的情感。偏偏曲和词还真是形影不离的……哈哈,我是说,人类真的够厉害的,地球之外即使比他们发达的多的文明,也没有诞生出音乐的概念,明明现成的材料就在手边,也不需要太高的技术。然而人类自己恐怕都想不到音乐这东西在宇宙的某处可以作为武器吧……我是说,在观测到地球人的时候,我们都惊讶极了。大气的震动居然还有这般的使用方式,若早点发现,局势恐怕就能逆转了吧,此刻我也不用呆在这里了。你来到这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吗,毕竟那件事牵涉太多了。宇宙中的好多事,都是众多文明知道,偏人类不知道……”
我的声音渐渐熄下去了,因为不管我怎么在言语上兜着圈子,我都无可遏止的滑向那件难以提及的往事。戳自己伤疤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更何况面前还是一个刚见面不久的陌生人。
但我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想向她提起,乃至于我早已不顾她中午莫名出现在我身后究竟是为何。我到底有求于她什么。
“其实还是能够逆转的。”我轻轻道。“最后关头,我们还是复制出了一把吉他,和你手里的那个几乎一样。是的,那东西怕吉他的声音,但必须是由一个真正的吉他在它面前演奏。必须原汁原味,不能是来自音响的复刻,也不能由机器人代为弹奏。因为乐音的韵律与演奏者心流带来的波动缺一不可。我是当时唯一有条件学会吉他的,但是我最后还是没学会。彻彻底底的,连个边都没摸到。我怎么都搞不懂……可最后,还是全无作用的我活了下来,逃到了这。”
我闭紧双眼,好像关紧闸门,努力不让那画面重新钻进来。
“那东西还未被摧毁,它总有一天还会再次出现。我不想让两个前辈白白牺牲。我不甘心啊,我必须学会吉他,我必须,而你的吉他弹的又那么好。”
我睁开了眼。我尽全力去直视那双海蓝的宝石。我横下一条心,终于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求求你,可以教我如何弹吉他吗。”
“不行。”她的话语直截了当,全无了之前怯怯的气息。
“我会支付你……”
“我不要报酬。抱歉了。中午的事也很抱歉,打扰你其实并无要事,只是一些临时起意但并不重要的念想。我要走了。”
我要哭了。你不是说,你还没学会拒绝吗。
“至少,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吧。大家都叫我喜多,可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吗。没有地球的名字,将自己的代号直接转换成地球语音……”
“一里。”她别过头去。夕阳见缝插针的钻到水泥桥底,勾勒她面庞的局部。“其他事都可以,但这件不行。我就要死了。再见。”
她将吉他装入箱中,背上,沿着河滩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没有挽留,只是僵硬的蹲在原处,目送着她的背影在我视线的中心逐渐缩小。我的身旁,只有那完熟芒果的纸箱。天光淡去,她身上的线条逐渐模糊,整个人化作一张单薄的剪影。她没有给出任何原因与依据,但那一刻,我却无比确信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的面貌。她背着她的吉他箱步步远去,就如背着自己的棺材走向既定的坟墓。
我真的将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吗。
我鼓足了勇气,请她教我弹吉他,却没能鼓足勇气问她:你就是吉他英雄吗?
于是,我和衣上床,嘴中念叨着“一里”,“吉他英雄”,不知觉间跌入了意识的断层。
伊地知学姐如期而至,但凉前辈没有来。
我并未进入某个虚幻的场景,而是直直的躺在床上,宛如一块钢板。我闭着眼,却好像能看见外界的一切。伊地知学姐已经在那了,坐在我的书桌旁,哼着轻快的歌,轻轻晃着脑袋,手拿马克笔在卡纸上写着什么。金色的发辫在月光下有节律的摆动着。末了,她放下笔拿起卡纸,转身将上面的图案对准我,好像昏暗的月光中我能看得清似的。
“看喔小喜多,结束乐队T恤的logo。”
我早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不如说已经看了无数次了。脸颊发痒,我是哭了吗?我想我是哭了。
“小喜多,怎么哭了呀。没事吧?”
“学姐,你太坏了。”
“可是,我们约好的啊。事成之后,我们带着吉他来到地球,干脆成立个乐队得了。当然,鼓和贝斯买现成的就好,不用我们自己造了。嘿嘿,如果真能积累一定的观众,她们肯定想不到你手里的吉他曾发挥过那么大的作用吧。”
“对不起,学姐。”
“小喜多,地球人的拒绝不是这么说的喔。取中间那个字就行了。”
学姐,我早就学会了。我来地球好久了。真的好久好久了啊。
学姐收起了笑容,整个面庞的光彩都随之暗了下去。她收起卡纸。“若我并非你梦中的伊地知虹夏,而是真正的虹夏,我恐怕会说,这不是你的错,小喜多。太多的未知和不可抗力了。但现在我是在你梦里,你深层的意识里。而你又是如此发乎内心的……不愿放过自己。”
“因为到最后我还是没学会。乃至现在掌握了人类的双手,我依然没学会。我只是一个大败之后落跑的吉他手罢了。不,连吉他手都不是。学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样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记住我最后的话就好。”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在那个场合,那个位置,任谁都会说出那样的话。可那真的便是答案吗。”
“答案深藏在我们每一人心里,小喜多。”
我或许知道答案,但我恐怕永远无法接受你们已经离开的事实。有些时候,我几乎搞不懂我是跟真正的你们相处的久,还是跟梦中的你们相处的久。时间久了,我竟下意识觉得你们那样其实不算死亡,只是肉体消亡后,精神依然存活在我的梦境里。
“喂,学姐,怎么才算真正的死亡啊。”
“小喜多,为何这般问。”
“今天有个女孩告诉我,她要死了。”
“这样啊。人们都说当最后一个记着你的人逝去时,才是真正的消亡,但真的仅此而已吗。终点或许从来不是固定的,就如宇宙的边界依然在扩张。它会一直扩张下去,直至很远很远的未来,依然不止步。为什么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会成为今天的样子。今天的我们为什么会用如此的方式生活。”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我走了小喜多。好梦。”
我走了。又是“我走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非走不可吗。
结白的羽翼在学姐身后张开,她轻舞翅膀,身躯化为金色的光芒,穿过窗户,以黑色的夜幕为背景闪烁着越飘越远。她是穿越银河的萤火虫。几片羽毛落在地上,又化为白色的灰烬,随风飘散。
5
我喜欢称凉前辈为“那个厚颜无耻的前辈”,如此称呼不足以概括她的特征。更进一步的,我会喊她“不要脸的前辈”,这个准确了一些,但不是完全准。因为她不是不要脸,她是没有脸。真正能完全概括她的称呼恰恰是最简单的那个,伊地知学姐最爱用:“你个屑凉!”
是的,凉前辈就是一团屑。光芒之下,盘旋飞舞的大团碎屑发着淡淡的蓝光,连接屑与屑的电场组成了她全部的神经网络。
“不管你杀死多少个我,只要还有一粒神经元留存,我就能再生回原来的状态。”她总爱如此吹嘘。
“得了吧,任你如何命厚,在大过滤器前也是逃不过的。”伊地知学姐总会回上这么一句。
“毕竟所有牵引小队就剩我们了。”我道。“离太阳系还有多久。”
“要掠过半人马了。”学姐道。“四光年左右。”
“快了啊。”
“放以前算是很近,但那东西把中控站给搅了,前后所有的跳跃点都废了,我们只能顺着光速滑下去,中间大概还要再休眠一次。”
“淦喔,还要被压成圆饼吗。我不要。”电场裹挟着篮屑发出嫌弃的颤动。
“又不是不会给你泡醒,让你遇水变大变高!”
“我不抱希望,还不如把讯号压成那帮猴子能接收的格式,高调宣传我们早已和某某国产生联系,只是被隐瞒下来,然后那帮猴子就能打起来。这下临死前可有的乐子看了。”
“凉啊,都走到这了你的性格还是那么恶劣。”
“说好了报酬高的,结果能发钱的都没了。”
“可是还有一线希望不是吗。成功了我们就能活下来,也能救下那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文明……我说你能别喊他们猴子吗。”
“行虹夏好的虹夏,不喊猴子们猴子了。可是真的好麻烦呀。活着是好但真的好麻烦啊,懒得管了。”
“凉!”
“好了两位前辈,别吵了别吵了……”
所以,当大过滤器就在身后,而凉前辈又消失不见时,我以为她是溜到哪摆烂去了。
透过舷窗,看着深邃星空下小行星冰冷的岩石,内心无不凄然。
明明比这更凶险的局都撑过来了,真的要在这结束了吗。
星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是伊地知学姐驾驶的主舰,然而即使拼尽全力她也赶不过来了。转向以及加速减速过程的额外损耗会使她就算赶上,也不过是随着这抛锚的小艇一同消失在过滤器的大口中。
除非我们双向奔赴。
如果我没了,倒也算了。我想。但只剩学姐自己……学姐纵然坚强,也很难经受孤独的侵袭吧。如果能让凉前辈留在她身边就好了。她们经常拌嘴,却是更默契的搭档,可凉前辈偏不见了。如果一开始只有我出来就好了……
抱着最后挣扎一次的心态发动引擎——
当身下传来代表希望的震动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凉前辈,在哪!快回来!能走了!”我对着寻呼机呼唤着她的名字。这个臭前辈到底去哪了!
身旁屏幕一闪,露出了一个人类女孩的面庞。蓝色的短发,透着淡漠气息的金色瞳孔,还有那个美人痣。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伊地知学姐为凉前辈设计的人类形象,我们几个都有。“到了地球后,大家都要被捏成这样喔。”学姐如是说。
“前辈,快上艇!你不会跑到背面了吧。”
“郁代,不要急嘛。”前辈的虚拟形象调皮的歪歪脑袋。“已经发动了,之后怎么着都来的及了。”
“臭前辈,现在不是你耍宝的时候!你若这么拖下去,就算有着全银河最快的引擎也来不及了!”
“郁代,我拖什么了。一切不都准备好了吗。”
“没有。明明你还没有……”一股麻痹感遍布我全身,我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郁代,我是说,你踩下油门直接走就行了。”
“我不用等你。”
“对。”
“你就在艇上。”
“对。”
“前辈,从引擎里出来吧。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不要嘛,好不容易能进去玩一次。虹夏平时都不让我进去的。”
“前辈,我求你了……”
“喂,郁代,我老早就这么想了。如果我环绕中轴线高速旋转自己会怎样。天,效果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不愧是我!”
“你会把自己烧光的!一个神经元都不剩!”
“嘿,还不愿意嘛郁代,这样说话很累啦。不过,虹夏不让我搞引擎,我就不会玩别的了吗。这个飞船的电脑早已是我的玩物喽。”
周身的荧幕纷纷亮了起来,船体慢慢抬升。座位中伸出的绑带固定住了我,令我无法将手伸向控制台。
我挣扎着,大喊着什么了。我哭了,哭的如此伤心。当星歌支队长与PA小姐一去不归的时候,我也未哭的如此痛苦。当下的悲伤与来自过去为麻木所压抑的悲伤叠加在一起与无力感联合,彻底压倒了我。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纤细的鸣叫,所有的景象都糊成一团,唯一清晰的是屏幕中的凉前辈,以及她的话语。
“郁代,告诉虹夏那堆矿铁粉我没有偷吃完。剩下的那点藏在红箱子里了。你想吃的话也可以到那拿。”
“郁代,你那么可爱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虹夏会哭的很伤心的。好好把自己送回去吧。”
“郁代,这段时间我玩的很开心。再见了,替我照顾好虹夏。”
屏幕里的虚拟形象将脸部的肌肉组织成了特定的样貌,就如前辈平日罕有发出的特定频率的闪烁。这其中的意义是共通的,表达的是智慧生命体意识深处特有的最深沉的温柔——
微笑。
接着,前辈的面庞被错乱的雪花替代。像在呼应这变化一般,伴随着强烈的后坐力,发动机喷管吐出了青蓝的尾焰。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尾焰,这是燃烧生命的焰火。
每天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上说着“好麻烦”,“懒得管”……
明明嘴上都这么说了……
凉前辈,你个大骗子。
6
我醒了,浑身是汗。外面依然一片漆黑,我仿佛再次回归那没有边界的地外空间。伊地知前辈走后,我又梦到了什么。我的心情为何如此沉重,我的面庞上,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只是悲伤也罢,不甘也罢,当我注意到窗子外侧糊着什么东西时,内外所有的动态都凝住了。
最开始,我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往我的房子上泼了什么,直到我发现那一团粘胶的中央,看起来好像一团扭曲了的五官啊。
下撇的嘴巴,发出模糊的“呜哇”声。
是真的嘴巴哇!
我向后一弹,抽起身旁的扫帚就要往窗户那打,直到那东西又发出一声“呜哇”。
总感觉这音色实在过于的有特色,以至于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开灯,只见眼前一团粉,点缀着黄蓝的色块,让人联想到黄昏的桥墩旁,少女的头饰……
“一里!”
我大喊着开窗把她扯进来。
“好黑。”这是她恢复人形后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是凌晨,灯没必要开。”我道。
她沉默片刻,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
“你没有地方住吗。”
“之前有,回来后就没有了。”
“你去了哪。”
“反正都是在地球。我以为我可以作为一个水蚤那般活在地下,可我终究不是水蚤。我不仅不是水蚤,我也不是任何东西。”
“你来自哪。”
“这才是问题所在。我不来自任何地方。没有母星,没有同族,仅此而已。你信吗。”
“无所谓信不信。你传达了这个信息,我了然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信不信以后再说,不过还是谢谢你收留了我。”
“你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降临在我身边。抱一下我好吗。”
“可我们才刚认识。”
“确实刚认识,但没有这种感觉。没有感觉就没有实质,就如在一片空白中什么都触摸不到。抱一下我好吗,让我触摸你。”
她抱了一下我。
“抱歉,说起来有点贪心。又感觉只抱一下有点不够,一直抱着可以吗。”
“说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盖着被子,还和你在一张床上。你没有把我安置到别的……”
“不要说了,小一里,抱我。反正我不知道你的姓,敬称喊不出来。虽然我们刚刚认识,但你毕竟抱了我。所以喊你小一里没问题吧。”
“没事,喊什么都行,喜多同学。”
“不喊郁代吗。喔,抱歉,我之前没告诉你。现在能喊我郁代了吗。”
“抱歉,给我点时间。”
“没关系,时间要多少有多少。即使太阳熄灭,那东西也碾不过地球。”
她没有问“那东西”是什么,但她毕竟在过滤器的这一侧,又逃到地球幸存下来,想必心里是门清的。毕竟这样的人可不多。
于是她又抱上了我,只是相比于第一次,动作扭捏了多。长久相拥毕竟与轻轻一触有本质不同。
“我该抱到什么时候。”她问。“你还睡吗,还是一直这般躺着。若睡,入梦后还要我继续抱吗,要抱到你醒来吗。我胳膊倒不怕酸。”
“‘我胳膊不怕酸’,呵呵呵,小一里,你这说的什么话。当场爆炸或融化都比这自然。”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爆炸或融化。”
“就是这么觉得吧,我们熟的真快。算了。”我不打算继续等,转而自己抱住了她。她的轻轻的“呀”了一声,与其是惊慌,不如说更类似于手指插入胶体时的噗叽声,一种自然反应。
即使是作为地球的女孩子,她也未免太软了。远远看着挺瘦,摸起来却肉乎乎的。
“你没有同类,真是宇宙的损失。”我悄声对她道。
那之后,我们来往频繁了起来。每日归家,我都会沿着河滩去桥墩那看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看小动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身旁永远是完熟芒果的纸箱。她不在,纸箱依然在,孤零零的立在那,好像在忠实的等着她。纸箱从来没被收走,仿佛完全是为她准备的。
她偶尔会跟着我回家,帮忙张罗晚饭。因为有她在,家里的冰箱塞得更满了。
她只有三次没在我这过夜。有两次是吃完饭就走了,还有一次都准备进浴室了,我却提议跟她一起洗。
“轮流洗多费时间。你头发真长,我给你打理打理。”
“不……不要。”
“我们都那么要好了,只是一起……”
“mu……mumumumu牡蛎desu!绝对!”
“但是……”
“mumumumumumumumumumumumu——”她握紧拳头摇起头来,整个画风都扁了,腮帮肉甩啊甩。
“mumumumumumumumumumumumumumu——”
“啊这,没想到你这么抗拒啊。”
她继续发着那声音,身子卷成一个球,咕噜噜的滚出去,朝着玄关一拐。我追上前,留给我的却是开门又关门的“砰”。
好安静啊。我的房子以前真有这么空旷吗,还是说周身的四壁已成了寂寥的化身。
“嚯,好神奇,这就是摇滚的新风格吗。”凉前辈在我身后说。
“快停下来吧。”这句话不是针对前辈。我不想再闪回了,我想回客厅坐下,给自己倒点喝的。
“喂,郁代,既然都要到地球了,干嘛不把之前不开心的事望光光。”身后的幻影依然不依不饶,上演着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戏码。“我顺着PA的研究成果一路往下走,好像真的要成功了。我说,我们也许会成功,也有很大概率回不去,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当自己是地球人。”
“凉啊,你的精力就不花在正事上啊。”伊地知学姐指了指身后。
“我们现在也没法对那东西做什么吧。嘿,过几天探测器就该到地球那了,你总说我遇水变大变高……”
声音和影像渐渐消失了。果然,相比于刻意压制,任其自然散去是更好的选择。
小一里,你会去哪。
7
一头扎进黑夜时,我在想是不是行动的过于晚了。
每每小一里离开,我都会站在窗台边目送她,所以也知道她会走哪个方向。希望她没有走远。
太好了,看到她了。
路灯的光圈下,粉色的胶球正慢慢恢复原状。她歪扭的趴在地上,好似一只被晒干的蜥蜴。
她终于慢慢动起来,拖着身子一点点往前爬,若有路人碰见,怕不是会被吓得连续三天做噩梦。
谢天谢地,她终于站起来了。我低伏身子隐匿在暗处,一路跟着。
现在想来,那次跟踪宛若一场梦,黑暗中的一切都跟冲了气一般,随时要漂浮起来。她没有发现我。相比于脚步,更容易暴露人的,是自身的气息。而我,不用呼吸。当我需定的原处默默观察,我可以纹丝不动如雕塑。
且没有丝毫气息。
直到周围的光点渐多,夜间稀少的飞车在头顶掠过带来轻微的“嗖嗖”声,我才感到周身的事物变得实在起来。是被拉回现实的感觉。
小一里闪进了楼与楼间的夹缝,一时间,让我有种她原地消失的错觉。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等人,直到我发现那个醉倒在墙角,身子几乎扭成L的酒鬼。
小一里拿竹竿戳了戳她。与其是在戳一个人,更像是在捣鼓一块牛粪。
酒鬼醒了,迷迷糊糊朝惊扰自己无梦睡眠的人说了什么,小一里又回了几句。小一里的声音很小,酒鬼的声音很大,几乎算嚷嚷,但这窄巷仿佛有什么魔力,无论什么音节到我耳边,都已破碎不堪。
末了,那酒鬼不知从哪掏出个打气筒递给小一里。小一里解了运动服,掀起T恤,将打气管接到了自己肚脐上。
她开始给自己打气。
她不会把自己打成气球吧。别,别……
圆鼓鼓的粉色大气球飘起来了,陷在圆球周边的四肢显得如此短小,腮帮肉往里挤,挤得嘴巴都撅起来了。
酒鬼拿针往气球一戳——
“噗!”
一里牌气球并未像其他气球那般在空中盘旋一周,进而化作干瘪的皮落到地上。她整个化作一个梭子,借着这股推力穿过窄巷,掠过我的头顶(但愿她没看到我),接着梭尾突然喷出黄蓝二色的尾焰,一飞冲天,又倏然不见——大概是自动附上了光学迷彩,而那打气的过程,恐怕更多是引信,是为了触发她内部的什么吧。
这下,是一里牌火箭了。
难道,明天又要看到吉他英雄拯救卫星的新闻了吗。可前两次也没有啊……
“跟踪狂小妹妹,看入迷了吧。咋样,壮不壮观?”
迷不楞登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吓得一个趔趄,半摔半退的和那酒鬼拉开距离。灯光下,她的面庞清晰起来。松垮的连衣裙套着脏兮兮的运动夹克,麻花辫随意的搭在肩上。她的脸算的上俊俏,但微眯的双眼,通红的面庞以及浑身的酒气都令人敬而远之。
“你……谁?!”
“我谁?你不知道我谁?啊,不是不知道,只是没认出来。认不出来正常,但你总该知道。”一个酒鬼说着酒鬼会说的话。
“你把小一里怎么了!”
“一里……你说小波奇啊。瞧你说的,搞的像我把她大卸八块似的。你心里有答案吧。不过她今晚上去不是干那个。有些事总是要踩点的……好了小妹妹,我累了,要回去睡大觉了。好多东西总归得在对的时间用对的方式搞懂,你不要急。晚安啦,拜拜喽,ciao!”
金光一闪,酒鬼消失了。一个酒鬼用酒鬼的方式消失了。
8
即使我是个外星人,回到家时,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哈哈,我一定是太想小一里,在床上躺一会,意识就能回到现实了吧。
衣服也没换,往床上一歪——
今晚,我们本该共同睡在这床上的。
阳光唤醒了我。我蒙蒙的坐起来,首先便注意到昨天跟踪时留在裙子上的泥点子。
不是梦啊。
今天怕是见不到小一里了。
她果然没在桥墩那。
风突然大了起来,要将完熟芒果的纸箱拉走。我拉住纸箱,好像不尽力挽留,就会断绝最后一丝她最后出现的希望。我或许可以将纸箱带回家,但若不留在桥下,就和刮走没区别了。
可恶,有什么方法把纸箱固定在这。如果有胶带就好了。拿着纸箱去便利店买?不行,万一她恰巧在这期间回来了……
完了,怎么走都是错的啊。我焦急的跺着脚,由内而外的感到虚弱。风一推,我竟身子一歪,握着纸箱的手也松脱了。看着完熟芒果越滚越远,我明白追上已无意义。接受这一事实的我蹲在地上,于桥墩的阴影下哭了好久。
哭累了,我红着眼圈走回家。我没坐电梯,而是爬起了楼梯,好像晚一点进家门对我很重要似的。当走近楼道时,我突然觉得该面对的总该面对,空寂就空寂吧。仿佛不这样就永远鼓不起进家门的勇气,我提前掏出钥匙,一路冲刺到门口,扫描,拧动,推——
迎面而来的,是刺激人食欲的扑鼻香气。
一个粉色长发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着。
“奇怪,怎么找不着味增了。我记得这儿有味增的……啊,喜多同学,你回来啦,味增在哪,明明还剩很多……呀,喜多同学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糟糕的事了吗……哎哟!”
“笨蛋!坏蛋!”我一个头槌砸她胸口。
“我有你家钥匙,你给我的。”
“不是我给你的,还能是谁给的。”
“我是想说,你居然不记得了吗。”
“这跟记不记得有何关系,你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害的我白难受许久。你知不知道难受伤身体。你伤我,伤我……”
于是我让她抱了我许久,把昨夜本该有的拥抱全部补上。
“所以,味增放哪了啊。”她如是问。
“累了,不吃了。”我答。
那是气话,其实还是吃了,毕竟她已经做好几盘菜了。饭后,她说她不当流浪汉了。
“你要常住在这了。”
“嗯。”她点点头。“其实也不算长住,日子不多了。”
我放下手中正洗的盘子,擦干手,从后面抱住她。
“我该怎么帮你。”我轻声问。我也很想说,不要就此放弃,绝对还有希望,但伊地知学姐和凉前辈微笑的面庞浮现于眼前。我什么都说不出了。
“没事的,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已经帮很大的忙了。今天其实是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的,回来又做了饭,我有些累了,能上床躺会吗。”
“洗澡时叫你。”我道。
“不一块洗吧。”
“不一块洗,以你为准。原因什么的,等到了正确的时间再用正确的方式探究吧。”
“谢了。最后几天能在正儿八经的床上睡,真好。”
“我说我没有母星,没有同族,这不是比喻。”关灯了,我们在暖暖的被窝里互贴着对方。
“难道,你是在一片虚空中凭空变出来的?”我问。
“差不多。不如说,我诞生的原因和我们身下的行星差不多。”
“原来你是颗星星,还是液态的。你该和木星拜把子,这同类不就有了……”
“木星不会说话,我则连个核都没有。跟某个来自中国的猴子结拜,都比这靠谱。”
“你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起码,最初的意识浮现时,我周身的岩壳正在剥落。那之前就算进了探测器的范围,也会被当成小行星吧。关于我究竟是如何来的,只能说大量的星际物质在恰当的时间以恰当的方式结合在了一起。”
“恰当的时间,恰当的方式。永远是恰当的时间,恰当的方式。”
“所有原初的生命恐怕都是如此来的。一件事概率再小,恰当的时间和恰当的方式也可以让它付诸实现。恰当的时间和恰当的方式就是奇迹本身。”
“小一里,你是奇迹,你是宇宙的孩子。”
“你我都是奇迹,你我都是宇宙的孩子。只是我实在没法将周围的繁星当成同类。我没有形体,无法与它们共同发光——无论是自己的光,还是反射别人的光——我多出来的,只是一个持续陷入惶惑的意识。我在虚空中漂泊许久,以万物为食。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却不知如何计量时间。有时我干脆封闭意识,任由我这团胶体被惯性带往任何地方。那究竟过了多久,其中又有多少的因缘助力,我终于笼统的掌握了所谓的知识。我试着操纵体内的化学反应,用尽全力让自己保持特定的形状。当我能够纳入想要的方向,奔向想去的地方,我终于获得了一定的自由。当我能够拟态为任意的生命体,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星系,阅遍楼起楼塌,内心的惶惑不增反减。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向我证明,我不属于这儿,亦不属于那儿。连它们自身的毁灭,都不会将我带走。于是,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都要找寻当地语言中代表孤独的词汇,那将是我的新名字。”
“如果一个文明,没有代表孤独的词汇呢。”
“那说明它们是蜂巢思维的生物。这类文明往往很可怕,我呆了几次后就不敢呆了。”
“所以你究竟活了多久。”
“不知道。当我学会计量时间,时间已远远抛下了我。”
“你不像活了很久。”
“你觉得不像,我也觉的不像。大部分文明对超长寿生命的幻想都出奇的一致,但我的精神和我的身体毕竟是波动的,是时刻变化的。符合这种幻想的生物是有,这生物也不必活我这么长。”
“什么生物。”
“乌龟。”
“你试着拟态过乌龟吗。”
“没有。不是不想,是做不到。壳太硬了。”
“你连人骨头都能拟态的了,维持的住。”
“你以为这个能成型,是因为里面有骨头吗。”她抬起一只手。
“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吧。其他器官不还原,也不会少了支架。”
“你若当场切开,看到的只是纯粉色的胶体横截面。我纯粹是把自己绷紧,绷直,仅此而已。”
“怪不得你看起来紧巴巴的。你已经习惯到睡觉也这样了吗。”
“仔细回想一下,之前的每一个晚上,都是你比我先睡着,我比你早起来。”
“原来是这样。”
接着,她在被子里化掉了。
我伸出手指在胶体里捣鼓了一下,道:“事以至此,你要不要进来。”
“进哪?”胶体上冒出一张嘴。
我掀开上衣,我的胸膛像双开门一样打开了。
“别了。”胶体瞬间便回少女,合上了双开门。
“你不想更了解我吗。”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我的额头上。
“都要结束了。”她小声道。
“是寿终正寝吗。”
“不是。剩下的时间也教不了你吉他了,抱歉。”
“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该抱歉的是我。吉他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的,当下学不会,今后也会学会。那一天会来的。”
她笑了笑。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笑了。
“能跟我说说你的两个前辈吗。”
“你知道我有两个前辈。”
“你跟我说的,忘了吗。”
“我究竟忘了多少我交给你的东西。”
9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出去,对外请了假便一直在家陪小一里。每每入夜,我们便窝进客厅沙发。我将脑袋倚她肩上,向她讲述过往的一切。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广井的深空行为艺术家誓要在银河中心造出一个全银河最大的榨汁机,将大堆的无人星系挤在一起连着额外的材料榨成一团,这样中心星段的文明们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的星空已化为绚丽多彩的螺旋。
最后的结果便是榨汁机失控了。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出现苗头时又为何无人阻止,这些现在都难以追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广井不知所踪,而榨汁机本身成了一个永不停止的饕餮巨口,它一路吞食一路膨胀,所过之处,无不生灭星熄。银河联盟对此的决策是,通过空间传送将其转移到银河外,之后再想办法,这多少有些置河外星系于不顾的意味。这个决策虽被执行,但最终结果并不理想,榨汁机的膨胀速度与强度被大大低估,当包围它的大量装置在传送中途被吞噬,引发的空间扭曲效应令其瞬间成长为了一个贯穿银河的巨大横切面,一个将银河一分为二的巨壁。是的,那次故障不仅助长的它的进化,也没能将它传送出银河,它的落脚点被偏移到了猎户臂的外围处。巨壁两侧的通讯彻底中断,光线无法通过,使其化为星空尽头的巨大黑幕,而这黑幕开始向着银河中心推进,好像不将整个银河碾过一遍,誓不罢休。那个时候,人们对它的称呼也变了。人们称它为过滤器。
“将所有生机过滤而去,使银河归于死寂的过滤器啊。”听到此处,小一里如是说。
我继续讲述。
联盟下达了指令,务必逆转过滤器行进的方向,并将其拉出银河系。若能事成,所有的参与者都能得到极丰富的奖励,后半生不愁也未可知。但所有站出来的人未必都是为此而来,毕竟这任务前途未卜,能否活着回来拿到奖励都是未知数,倒不如说奖励本身恰恰是所有动机中最为薄弱的。挺身而出的人中,无私奉献的义士自然不在少数,其他杂七杂八的动机也各能成书,但归根结底,若无人作为,大过滤器早晚会碾过每一个人的头顶。
“你不感兴趣我属于哪一类吗。”我问。
小一里只是笑笑。不知为何,这笑中透着一股无奈。
“好吧,其实我算无处可去的那一类。”
那搅拌机就是在我的母星系所处的星域中爆发的,出事时我因故在银河系的另一侧,逃过一劫。
在所有不堪的回忆中,这一段是闪回最少的,但每每出现,都能在我的精神深处泛起滔天巨浪。
我忘不了夜色在一片明亮中骤然褪去,抬起头来,天空中的一点散发出盖过其他星辰锋芒的炽光,那方位令我不安。当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股由内而外的分崩离析之感几乎将我击垮。
我家没了。
10
当全银河的行动参与者驾着他们舰艇排列整齐,星星点点的尾焰就像一个个像素点,集结在一起构成了巨大的荧幕。智慧生命们心生希望,也许荧幕的光真的能将那吞噬一切的纯黑驱散。
榨汁机大闹银河中心的时候,已将跳跃点的中控处毁的差不多了。剩余的跳跃点都是靠着残余的空间曲力维持功能,这也是我们前往黑幕另一侧的最后机会。没有了中控的跳跃点远不如平日稳定,不少飞船都因难以预防的紊乱在空间的夹缝中粉身碎骨。待转移全部完成,整个银河的跳跃点也彻底报废,我们只能受限于光速,好在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在银河的尺度上不算远,因为大黑幕成型后最初的落脚点就是银河的边缘地带,我们将其往外拉,外缘的星系虽会遭殃,但银河的大部分区域好歹保住了,而救援这一侧数量较少且分布稀疏的文明同样是我们的任务。
如何拉扯大黑幕,毕竟任何东西与其接触都会粉碎。关键点,就在于双翼和羽毛。
银河中心有个种族,她们的名字所表达的意义与人类的一个词汇极为接近。
天使。
天使们总会定期的换羽,脱落的羽毛总会集中储存以备他用。某一夜,几个仓库里的天使羽翼不翼而飞。看着空荡荡的仓房,管理者们难以置信。直至今日都没人知道广井是如何做到的。一个人是不可能转移那么大一批物资还不被注意到(更何况是偷)。不管怎么说,天使羽翼终究成了她制作搅拌机的重要材料,成了过滤器不可剥夺的本质。
众多天使将自己的意念注入全身羽毛,并将所有人的羽毛都化作能量,用镭射炮轰出去,光束自然不能伤黑幕分毫,但其中的意念却能为其带来极轻微的改变。这一次次的改变积少成多,量变引发质变,终于逆转了黑幕行进的方向。但这也是我们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因为即使注入再多的意念,也无法扭转黑幕本身的破坏性,更无法消灭它。
靠着这极大的作用,天使族人领导了整个行动,每个小队也至少会有一个天使族的成员。引领我们的天使族少女叫伊地知虹夏,她几乎拥有你所能想到的全部正直,美好的品质。她的发光躯体轻盈又娇小,换算年龄却是我们几个中最大的,我因此喊她伊地知学姐。
另有一个屑凉前辈,其他队不要被伊地知学姐给捡了回来。她是为数不多纯为钱财而来的异类,性格玩世不恭,一个嘴里永远说着随性话的怪咖。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会为我而死。
而过滤器的推进方向逆转后,志气满满的星际救援就变成了狼狈的星际逃亡。虽然这是预料中的结果,但过滤器的恐怖还是超乎了我们的想象。我们依然在向其发射羽毛光束,但努力的方向已经变了,注入的意念变为放缓速度。这也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只是最初是为了争取更宽广的操作空间,落实到行动中却全被求生的欲念取代。星空中的压路机不再为我们保留积少成多的余暇,天使们较往常更频繁的脱下又重生羽毛极大的消耗着她们的能量。低估了敌人,己方的补给又跟不上,我们狼狈不堪,每个人都只求多活一天。每每从休眠中苏醒,周边的舰艇总会少上一堆。
至于这一侧的少数几个文明,具备航行条件的,早在跳跃点濒临废弃时,跳到了安全的地方,而那些不具备的……
黑幕轻轻扫过城市,就如吸尘器料理地上的灰尘。
我们依然将不少人救入了预留的移民船中,他们中的多数也加入了抗击过滤器的行动,这一切虽将他们的寿命延长了几年,但当黑幕逼至眼前,人们依然不得不感叹,既定的命运终究还是逃不过。
当过滤器的速度被减缓至一个可接受的范围时,整个舰队只剩两艘船。一艘是我们几个的,一艘是伊地知学姐的姐姐的。
只是,咬在屁股后面的巨嘴虽不如往日,但依然没到可以松懈的地步,不然,凉前辈和伊地知学姐也不会死。
就如那天开采航行所需能源时,我们怎么都想不到小艇会在那个时候抛锚。伊地知学姐死去的那天……
那天……
伊地知学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是为何而死。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喜多!”小一里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沙发上滑了下去,膝盖磕在地板上好疼。
小一里试图将我扶起来,我却成了个不断往下坠的面条。没人能扶得起一根面条。
“我想不起来了。”我捏住小一里的两腮。“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为什么……”
视线一个反转,小一里被天花板取代,下一刻,我失去了意识。
11
来自额头的温热湿润感击碎了梦境,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小一里正在近旁拧着毛巾。拧出的水落入盆中,哗啦啦,好似失落的生命。
我躺在沙发上,身上盖了个毯子。
“不用这样啦……”我小声道。
“啊,喜多,你醒了。”
“喊我郁代。”
“可……”
“现在,你必须喊我郁代。”
回应我的,是从她身上延伸出的,似将无尽的沉默。
“至少,看看我啊。”
她凑过来,蓝眼睛中的无可奈何感更浓郁了。俯着身子直面着我,真有一种被她扑倒的错觉。
那自然生发,由内而外的生命力变得无可遏止。我掀开T恤,双开门再度敞开。小一里愣住了,回过神来时,却被我用双臂箍住,挣脱不得。
“我问你,你钻入下水道时,会变成什么。”
“野槌蛇……吧。”
“野槌蛇能钻进下水道,也能钻进任何地方吧。拜托了。”
“可是……”
“拜托了,求你了……所有人都被吞噬干净,只余我一人。求求你不要离开我。至少此时此刻,你不要离开我……”
“明白了,郁代。”
“喂,郁代,既然都到地球了,干嘛不把之前不开心的事望光光……我顺着PA的研究成果一路往下走,好像真的要成功了。我说,我们也许会成功,也有很大概率回不去,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当自己是地球人……我们现在也没法对那东西做什么吧。嘿,过几天探测器就该到地球那了,你总说我遇水变大变高……”
凉前辈,好烦。
12
醒来时,晨光正盛,小一里不见了。
头晕,仿佛脑浆在榨汁机里搅了一番。
窗外不断传来破空声,一艘艘穿梭舰扎入空中,若暂停画面,便会给人一种在下金属雨的错觉。
怎么突然都搬回去了?
打开电视,几乎每个台都在播报这返家潮。原来昨夜——就在我和小一里缠绵在一起的时候,官方发布消息称陨石雨的成因已告破解,相关的治理工作也全部完毕,隐形陨石雨的灾难已彻底结束,躲灾的民众们可安心回家了……
至于更具体的解释,我没有细看便关了电视,仿佛已预先明白其中不存在我苦苦寻求的答案。不知为何,我对危机解除这一点并无怀疑;相关的说辞或许是一种笼统的描述,但并非因为背后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而是其中一些要素过于的微妙以至于难以用寻常言语述说,不得不从简为好。
也许这份微妙才是我真正寻求的东西,但在此之前,我应该从这变化中意识到一些更直接的东西,我是说,就这么结束了?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这结束于我意味着什么,又与什么相关?但我的头真的好昏好闷,黏糊糊的东西将意识与理智得出的结论隔绝开来。浑身湿湿黏黏,胸口有一股滞涩感,好像堵了什么。
好想洗澡。
热水淋在身上,蒸汽包裹了我。也许那不是蒸汽,而是生命的迷雾本身。也许我不该洗澡,胸口的滞涩感更重了,呼吸变得艰难。一切都开始变得难以忍受。我一阵干呕,胸腔砰然打开,一块粉色的胶体掉了出来,在肥皂水流动的瓷砖上激起响亮的噼啪声。要么是小一里抽走的太仓促,要么是双开门闭合的不是时候,总之,她的一部分留了下来。
胶体蠕动着,在花洒的刺激下冒着泡泡。明明将异物排了出来,我却依然没有感觉多好。我恐怕是把水温开的过热了……这毕竟是小一里的一部分,不能就这么放在这,回头要还给她的……万一给冲下去了就不好了……
“喂,郁代,既然都到地球了,干嘛不把之前不开心的事望光光……我顺着PA的研究成果一路往下走,好像真的要成功了。我说,我们也许会成功,也有很大概率回不去,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当自己是地球人……我们现在也没法对那东西做什么吧。嘿,过几天探测器就该到地球那了,你总说我遇水变大变高……”
凉前辈,你怎么还来。
我伸出手,将胶体捡了起来。
起初,我只是觉得胶体的温度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有些发烫。接着手心一阵剧痛,就像被什么电了一般,麻痹感顺着手臂,一路攀岩到后脑——
视线再次翻转,我又要摔倒了吗?不对,并非瞬间的倾斜,而是持续的旋转……转……转……一切都在变得模糊……
砰!
一锤定音,清晰取代了模糊,不如说更像是模糊被橡皮擦擦掉,露出了背后遮挡的东西。宇宙船里,悬浮着几个地外生命;我呆立在原地,静静观望这潜藏于记忆深处,来自于过去的影像。
“喂,郁代,既然都到地球了,干嘛不把之前不开心的事望光光。我顺着PA的研究成果一路往下走,好像真的要成功了。我说,我们也许会成功,也有很大概率回不去,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当自己是地球人。”
“凉啊,你的精力就不花在正事上啊。”
“我们现在也没法对那东西做什么吧。嘿,过几天探测器就该到地球那了,你总说我遇水变大变高,这玩意遇水才不得了,服了后身子长时间泡热水里,这东西就不起效了,可据说地球人最爱洗澡,如果不是靠着从波奇身上提取的微量元素,还战胜不了这困境。谢谢你啊,波奇。”
蓝色碎屑团的旁边,是粉色的野槌蛇。
“小波奇,不要老答应凉的奇怪要求啊!”
“什么奇怪要求,明明是刚需。谁想要啊,顺便提醒一下……”
“凉,没人对你那东西感兴趣。”
“哎呀,虹夏你别打断我。就是提醒一下啊,现在洗澡没事啊,但洗澡时摸到波奇,由着她身上的生物电一个破功,不快的回忆就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
“伊地知学姐,有什么星际物质撞到我们的舷窗上了,好怪的颜色!”
“天,是个活物!先用机械臂抓进隔离舱!”
“欸,会说话啊。你不用将银河里的每一句你好都说一遍……”
“只要是代表孤独的词就是你的名字?孤独在通用语里的发音是波奇,就叫你小波奇好了。”
……
“啊,小波奇你活了那么久,一点都不像啊。”
“姐姐,小波奇是有难言之隐吧。”
“虹夏永远那么体谅人,不过她好像对你很紧张。啊,小波奇,别摆出那个姿态啊,总让我想起我们一族里流传的变形怪的故事……嗯?这……淦,别告诉我……”
……
“波奇,你好有趣,能再从你身上挖一块研究研究吗?”
“凉,又挖小波奇了!上次挖走的什么时候还!”
……
“小波奇,多亏你认出了那古早病毒的代码,甚至还给出破解之法。若爆发开来感染整个舰队网络,引擎抛锚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
“糟了,这个文明还没踏出过自己的母星,地处偏僻也没载入星册,无法交流,如何是好。总不能看着他们被过滤器碾过去吧。可误会积越积越深了……啊,小波奇你懂它们的语言啊,太好了。”
“那群生物明明刚开始还一副戒备姿态,怎么一见到波奇都毕恭毕敬拜起来了。”
“等下,该不会图腾上的那个波斯拉就是她吧……”
……
“怎么连你那都是小行星带,过滤器要咬屁股了……等下,小波奇知道一条路,现在绕过去还来得及!”
……
在成为吉他英雄前,她已是整个牵引舰队的英雄。
英雄总是给人遥不可及的感觉,哪怕是气质上有些怯怯的英雄。
最初发现她的是我,她的卧舱也被安排在了我隔壁。伊地知学姐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她。
可终究……是有些距离呢。
我好似站在山坡之下,仰望那盘成一团的野槌蛇散发着难以企及的光彩。
如果我也能够像她那样,我的母星系是不是就不会被毁灭了。
一日,我开着小艇外出搜罗物资。独自外出时,所有人都遵循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要向后看。即使向黑幕发射意念激光,也是倒转炮口通过屏幕观看,有时甚至是盲射。然而,当一颗小彗星从机械爪中滑脱,顺着机身飘往后方,我还是下意识的调转了机头。
没事,拿住彗星就走。那黑幕我尽力不看,看也不用心就是。
现在想想,当时的想法多少是带着一股易将人推向祸端的毛躁意味。一个横贯天地的纯黑,怎能不引入注目,又怎能不钩住人的心魄。一时间,我感觉我的视线不是向前,而是向下。这毁灭构成的深井,似要将生命吸往注定的归宿。热力学第二定律无法抵抗,万物皆有逝去的一天。我握住控制杆,只待向前推动——
“噗叽啪!”
胶质物撞上舷窗的声音,如此熟悉。熟悉感通向过去,来自过去的链接将我拉回现实。意识清醒,只见吸在窗上的胶体已变形成了几个大字:“别干傻事。”
软绵绵的野槌蛇盘在腿上,我轻揉的抚摸着她。若不是她及时发现并弹出自己,后果不堪设想。
“我真的想不到喜多同学会对我有这样的感觉,在我看来能够与大家打成一片,身上的离子层散发温暖光芒的喜多同学才是令人羡慕的吧。”
“我没有属于你的阅历。你诞生的时候,我的祖先甚至都不存在。”
“我没有阅历,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你带领大家走出一次次的困境。”
“但我解决不了属于自己的问题。你从来不喊我名字,或者说,不喊我波奇,毕竟我本无固定的名字。”
“不习惯,总有一种别扭感。我每每想起你,都是你扭动身子撞动桌椅时的样子,还有声音。GOTOU!GOTOU!”
“你是要喊我后藤吗。”
“想喊你后藤同学。就如你喊我喜多同学那样。”
“孤独之外的名字,我喜欢。如果这么喊能让你开心的话,我也会更开心。”
“不知为何,那句话语又浮现在脑海里了。”
“什么话语。”
“‘波奇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活的那么久。’你既没有看淡一切的坦然,亦没有目空万物的淡漠。你总是笨手笨脚,关键时刻又意外的可靠。你的大脑仿佛是宇宙的百科词典,却有着比常人更重的心思和烦恼。”
“你们觉得,我应该是一副开悟的样子吗。”
“至少,一个历经寰宇起落之人,不会躲在水槽底下碎碎念。你不应该看透一切了吗,你不应该没有烦恼吗。”
“你说的,只是老者而已。是你同类达到寿命极限时的状态。你们觉得精神若的能化成数值,我会是它们的亿亿亿亿亿亿亿亿次方。”
“难道不该如此吗。”
“喜多同学,你什么时候认为自己最无所不能。”
我突然无话可说。
“是自己还是个幼崽的时候吧,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最年幼往往也是最得意的时候。生长起来后,会怀念那时的无忧无虑,但绝不愿将那充斥着天真的傲慢带到现在,不然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我不想否定每一个文明的长者,因为即使在我个人的时间尺度上那只是弹指一瞬,但我的确曾处在同样的阶段。在自己所处的领域内,他们是绝对的智者,而他们作为所在物种寿命的极限,人们自然会将他们的形象投射到想象中的超长寿种上,哪怕这样的生物他们根本没见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即使是我,也只能根据已有的经验去推导未知的事物。我走过了太多的世界,我不仅化为他们的形体,也使用它们的方式看待世界。然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再闪耀的恒星也终将被时间之流冲走不带一丝痕迹。易位的不仅是人造的概念,亦有物理的铁律,不如说这世界不存在铁律。”
“难道宇宙以前是1+1等于3的?”
“不是以前,而是当下。你们对银河系的探索也不过是九牛中的一根毛,而银河又是本超星系团中的一颗沙砾,出了本超星系团,你们发现的所有定律以及描述它们的公式都将不再适用,就像一群用尽一生也踏不出培养皿的微生物。”
“可既然你已大大超越了我们,为何还对我们投注如此多的感情,思考着和我们同样的东西。”
“问题就出在这。我思考着和你们一样的东西,我思考着细菌思考的东西。因为我就是细菌,我仍是细菌。我活的久,我也只是一个活的很久的细菌。我有着远超一般细菌的阅历和知识,我也只是一个有着阅历和知识的细菌,一个不会分裂的海拉细胞。这些不同,不能让我变为显微镜前的观察者。不如说,我与观察者唯一的共通点是寿命,而寿命也是我与你们唯一的不同。而偏偏不该属于我的时间和岁月一股脑的压上了我,它们太重了。你能想象你周身的建筑,刚建成就风化乃至倒塌吗,你能想象周围的人刚出生,转眼间就长大变老死亡吗。这个世界对我不是没有意义,而是有着太多意义,还没被我抓住就原地蒸发了。将亿万年宏大的岁月版图一股脑的载入一个细菌内部?即使是缩成大的多的像素点,那也只是变成了一个渺小的单一的颜色。而可怕的是,这精神上的质量不可能因压缩而改变,不如说所有的一切都集中于一点又让我无法看清细部……我已经尽全力的用你所能够理解的词汇去描述了,因为世上没有这样的智慧生物,没有一个能体会到这一切的意识,自然无人为这些感受发明概念与词汇,世间的所有哲学都是蚍蜉的哲学,正常蚍蜉的哲学,而不是能活的和乌龟一样长的蚍蜉的哲学。”
“所以,你记不清你的过往吗。你所遇到的人,你所经历的一切。”
“你们就算忘掉再多,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也只是进入回收站。而我……你能想象到怎么回事,而此刻的你以及整个舰队,反而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人和物。当然,不是全然清楚,事件彻底粉碎,但其中得到的知识与经验并不一定会删除。因为其中许多是我生存所需。也有一些非常非常久远的记忆幸存下来,我试着记录,结果记录用的设备还没记忆本身坚挺。当你周边都是一堆写完就碎的纸,备忘还有什么意义。对于我来讲最珍惜的不过的就是闪回了,当一些镜像在脑中触及一个早不知在哪个意识角落吃了多少世纪灰的画面我都激动万分,原来这个记忆还在。我这次跟着你们就有这么一部分原因在里面。如果不是我回到银河系又撞到你的玻璃上,我可能永远想不起来——啊,你们叫这东西过滤器是吧,我忘了当年它叫什么了——我可能就真的忘掉过滤器第一次大闹银河系的场面,没想到更替了那么多世纪还有续集,我还纳闷为什么好多地方你们都没做准备,就算古籍内的描述再抽象模糊也比我的记忆靠谱……你干嘛用这个眼神看我!”
我一把将她提起来——不如说是掐着。
“这他妈原来是第二次?”
13
后藤同学并不清楚过滤器第一次大闹银河系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那时她恰巧被孵化者文明抓走做实验,逃出来时一切已尘埃落定。她唯一清楚的是一个朋友告诉她,自己有法门钳制,乃至消灭过滤器,而后那个朋友就奔向猎户悬臂,不知所踪。
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她说,解决那东西所需的技术力其实低的难以想象,制胜的法门就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却又掩藏在每一个人认知的盲区里。”
“既然解决了过滤器,你们为何再未相见。”星歌支队长问。
“也许她在某处落脚后,便不打算出来了吧。那时大部分的对话都已模糊了,但她似乎说过自己会精确掠过某个星域,考虑要不要歇脚。以她的形状,若被观察到定会被记录下来。”
“我们在过滤器这一侧已支援数个星系了,自然也抢救了一批记录,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在经历了一番漫长的检索工作后,我们终于在M42星云的档案中发现了相关记录。一个散发着狂乱光彩满是荆刺的球体划过星空,不少行星上的生命都出现短暂失明,导致内部的运行系统险些崩溃。这次的失明现象被称为“眼前一黑”。之后球体以MK114514为参照转250度角而去,1919810个SICKHACK时后,接收到太阳系传来的类似闪光,从闪光上的阴影推算,该球体似乎撞上太阳由内及外的第三颗星,还撕下来一块,脱落的那块被引力捕获,成了那颗行星的卫星。
“确定……是这个吗?”支队长问。
“这副样子,也只能是她了。”
“太阳系过于偏僻,鲜有搜查队过去,上面有生命,但都处于很初级的阶段,根本发展不出文明。”伊地知学姐道。“联盟的救援名单都没给它算进去,对外的说法是上面就算有过文明也已经覆灭了,但实际上是懒得派人探查了,典型的落灰星系。”
“那颗星,我去过。”后藤同学道。
“这世上还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吗。”
“而且恰恰是第一次大过滤器事件后的好久好久,可我并没有在地球上遇见她。不小心在那放了一把火后就逃走了。”
“不管怎么说,全队向太阳系行进,探测器先行飞过去。”支队长将命令传达下去,凉前辈在旁道:“舰队领导层死的差不多了,现在能发令的也就只有你了。不喊你支队长,喊你总队长吧。”
“不可,依然叫我支队长。这是对总队长的敬意。”
那之后,我们不仅发现了智人文明的存在,也发现了音乐。
当我们将录下乐音的频段封在持续气囊里,并投向过滤器,过滤器有了反应。
仿佛永恒的纯黑在接触存在于气体中的特定律动后,以接触点为中心,好大一块短暂的变成了镜面,反射出我们身后的星空。在镜面消失之前,我们朝着镜面区域随机投射了一些物质,它们只是轻轻接触镜面,并在其上泛起中心扩散的涟漪,并未被吞入搅碎。而后通过测算,我们发现只要持续的向其输入乐音,当效果成几何倍的积累,过滤器就会原处消散。相当于一个平面被其表面细菌上的细菌杀死了。只是要达到这个效果,光有音律本身是不够的,必须是特定的音律,并手持乐器亲自演奏。
我们以从地球收回的圆盘形探测器带来的录像为标准,仿造了几个地球的乐器。最终,我们挑中了吉他。
音律的传播需要气体,而且距离要足够近。在一边躲避追击一边探索智人及其音乐的过程,我们又损失几支舰,此刻距太阳系还有四光年,整个舰队也只余最后两艘。
支队长决定亲自上。
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描述伊地知学姐与自己姐姐分别时的伤痛。这危险的旅程大概是一去不复返的。PA和星歌会接近过滤器,用柱状引力场制造一个联通黑幕表面且充满空气的空间,支队长会在其中演奏,PA会为她调音。
“嗐,说不定那东西扫过我们之前,演奏就已将它摧毁了。乐观点,我们连小波奇都能遇到,谁说没有奇迹啊。”
奇迹就算存在,也不处于此刻。
我们看着那二人的飞船没入纯黑,不留一丝痕迹。
最开始,镜面确实是出现了,但没持续多久。即使演奏进入高潮,依然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支队长在忘我的演奏中消亡,若在这逃亡之路上每人终有一死,这倒算一个过得去的结局。
但我们四个接受不了,伊地知学姐悲痛到了全身羽毛凋零,三个太阳日未发光的地步。
是啊,就剩我们四个了,再后来凉前辈也去了。在那危急时刻,并没有一个粉色的胶体弹到舷窗上提供解决之道。当距离过于遥远,即使及时的弹出自己也无法抵达。
最后的最后,轮到我和小一里上场了。然而那个时候,我们依然没能研究出支队长的演奏中到底缺了什么。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当余下的空间所剩无几,我们准备相拥在一起迎来最后的结局时,伊地知学姐的身躯久违的闪亮起来。
“不要放弃,至少,小波奇和小喜多要好好活下去呀。”
“学姐?”
“小波奇,你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构成以及内部的化学反应,而你也能将这能力应用在他人身上。请将我分解成丝线吧。”
“虹夏!”
“学姐,为什么!”
“我是最后的天使族人了。大家都陷了进去,粉碎在了里面,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大家。请将我化为丝线,在覆灭之后,将所有人连接在一起吧。大家的意念是时候重聚了。请将音律的念动附着于丝线之上。”学姐温柔的笑了。“这次,是大家全部在一起喔。大家的意念配上音乐,最本源的构成与最致命的克星结合,让这前所未有的组合在内部破坏。此时的乐音或许依然无法杀死它,但这重创或许能为你们创造希望。量变引发质变,这重创是即今为止所有的探索与牺牲累加在一起最终结出的成果。好好活下去吧,我的妹妹们。”
“不要,我们要跟学姐一起走。”
“我们若在一起,就永远走不脱。若能走脱,幕布也迟早扫过地球。无论选那条路,我都是要死的。若必须有人牺牲,也只能是我。在命定的千万条路上,我选择让你们活下去的那条。不要替我遗憾,因为你们已带着我的那份活下去了。动手吧,小波奇。”
一个小小的身体被分解成了细丝,却是如此庞大的一团。金色的丝线飘摆舞动,充斥着飞船周边的全部空间,其范围不亚于舰队全盛时一字排开。那是我们的守护神,在跳她最后的舞步。
当金线伴着律动没入黑暗,黑暗本身的速度如坠崖般下跌,当一切尘埃落定,它仿佛彻底静止,默默的横立于历经它摧残的宇宙空间。
过滤器确实没被摧毁,一如我们并未找到必杀武器的最后拼图,但以它平移的速度,即使经过50亿年也无法走过四光年,而那个时候,太阳都已熄灭了。
之后,我与小一里抵达地球。
当我遗忘小一里,学姐的死因也被隔绝在意识之外,因为正是在小一里的帮助下,学姐才成功踏入黄泉路。
过往的场景渐渐剥落,浴室的水雾中,我掩面哭泣。
她立于我身前,长裙,夹克与发辫皆被打湿,黏糊糊的贴在身上,意味深长的笑令我想起雪山的那个夜晚。
“这就是你说的,正确的时间,恰当的方式吗。”温度从我的话语中抽离,渐渐变冷。
“至少,你想不想起来,都已无碍。”广井抬起头来,仿佛她的视线能穿过天花板,直透天际。“她已经抵达那个地方了,决斗开始了。”
“所以那黑幕已不再倾吐碎片。”
“是啊,它是何等的不甘,誓要重回巅峰的状态。陨石?不过是当年舰队的残骸罢了,即使粉身碎骨,电磁迷彩也依然留存在上面。不过,现在所有的前奏都已结束了。它与她,正直面对方。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该和她好好道个别了。若她能胜利,便能见最后一面。”
“你到底是什么。”
“当年就已告诉你了,有些东西是无法言说的。就如地球的人们无法言说‘陨石’的褪去,银河联盟也无法言说我的存在,但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着解释,那么就给出一个解释吧:灾祸的源头,是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很久很久,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为我虚构一个艺术家的身份,直到后来我终于明白,艺术永远是最好的背锅侠。即使是三维生命也是需要花一番心思理解的,万物皆不可小觑。”
“她最终,还是将那些东西写进了自己的基因组中吗。”
“是啊,她成功了。牺牲者未完成的东西被幸存者完成了,此刻恢复记忆的你,就好好观赏这来之不易的结果吧。只是我没有料到,失去记忆的你依然没放弃完成武器的尝试。偏偏你的潜意识顽固的抱持着古吉他的弹奏方式,于是年复一年,你依然没能学会现代吉他。这是记忆与时间错位的必然。”
我闭上眼,记忆中飞船里的吉他开始褪色,变成了另一番样貌。小一里说过,她许多的记忆都无法留存,但时间的重量都一点不少的叠加到了身上。我降临地球至今不过十六年——这一误解不论怎样的根深蒂固,魂灵深处的呐喊以及缺失的痛苦依然无法歇止。
毕竟我与小一里降临地球时,人类才刚刚迈入蒸汽时代。
14
刚刚来到地球,我们发现人类不仅有着宇宙其他智慧所缺失的音乐,其光感器官所对应的波普也与其他生命不重合。我们眼里的过滤器是永无尽头的黑,但总有视界之外的光芒穿越其间,抵达彼岸。
人类眼里的过滤器是透明的,但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头顶盖着一个极具摧毁性的玻璃罩。他们抱着文明发展无可缺少的好奇仰望着星空,寄希望有朝一日能脱离引力的束缚,能抵达那一颗颗闪亮的星星,却不知他们与星星间有着如此深厚的障壁,而那障壁已吞噬不知多少文明与生灵。
我们两个唯二的幸存者不知走过这星球的多少地方,见证了多少起起落落。当钢筋水泥的建筑同科技一起如春笋般在大地上生长,努力的将自己拔上天空,我们的旅程也走入了尾声。那个月夜,我们回归山林,在最原始的黑暗中,两个地外生命与虫鸣和川流的溪水相伴。我指着月亮,问她:“这就是你那个朋友的杰作吧。”
“按人类的标准,差不多有四十五亿年了啊。”
“这时间的跨度,于你是长还是短。”
“我说不清——这是唯一的答案。无限拉长的时间中,一切都模糊了。”
“那我与你的一切,对你来讲是否也只是一瞬。”
“是的。”
“那你是否已看到了结局。”
“不会,因为我和你处在同一的当下。即使我们的对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感知,我依然不可能先人一步抵达未来。”
“可即使被压缩成一团,我们的点点滴滴依然存在。你的温柔依然切切实实的,如流水一般穿行过我。”
“你才是最温柔的,郁代。”
“不知何时,你终于这般喊我了。我好开心。”
“也不知何时,你开始喊我小一里了。不是不打算用‘孤独‘代称我了吗。”
“因为我觉得,‘小一里’更像一个真正的名字。即使它是代表孤独的词汇,其背后的意义也已完全被你替代。你是孤独,但你又不止于孤独。”
“如果那团火我当初早点几个世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也许被授予音乐的将不会再是智人,也许现在坐在高楼大厦里的是一帮蜥蜴。”
“世间的因缘可真奇妙。”
金色的大厅里,我们相拥起舞。
我问她:“这样的劫难,你历经多少。你历经了多少的告别,又成为了多少次幸存者。”
她答:“所有的一切都会消逝,消逝的不止具体的人,也有具体的记忆。而比生物学上的死亡更可怕的,是灵魂死在自己的身体里。只是,现在看到伙伴的逝去,我依然会心痛,会流泪,会难以接受,但这也意味这那些被扔进记忆深渊的,来自亿万年前的伙伴,它们并未真正的死去。”
“总有一天,我在你的记忆中也会如此吗。”
“不可避免。与你在一起的记忆是我唯一的记忆,与你在一起的当下是我唯一的当下。你又是在这当下,唯一与我分享同一段记忆的活人。”
“那你该如何面对无限的未来。”
“只能把握好与你的此刻了。”她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一下。“唯有如此。”
人类对星空的渴望从未止境,但当他们的呼喊真的可以伸向引力之外,无情的避障却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宇宙实在是过于的寂静,难道除了他们,真的别无智慧生命吗。过滤器的名称以一个物理学家的名字为源头渐渐流传开来,但此过滤器非彼过滤器。人们认为文明的发展到了关键的节点便难以为继,于是所有的文明都被这节点过滤而去,未向同类发出呼喊便走向终结。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若真是这样,文明便有了固定的寿命,也会寿终正寝。”我道。
“然而无论有没有固定的寿命,死亡依然是逃不脱的。”小一里道。“无论活物死物,无论智慧与否,都有面对它的一天。这是万物的课题。终有一天会消亡,是宇宙中所有事物的共同点。终结永远等在那,只是近与远的区别。有时离得太远,就会忘记它的存在。”
“可你为何没忘记它的存在。”
“因为见证太多。”
“好久不见了,我的朋友。”飓风裹挟着冰雪呼啸,峭壁之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身影。虽然样貌几经变化,但基因传感器还是亮了,那个被挂在银河通缉令上许久的螺旋链。
“广井!”我大喊。
“菊里。”小一里静静道。“确实好久不见,只是不知‘好久’能否承载亿万年的重量。”
“既然果真是一人,事情也就好说了。”我道,“你到底是谁,制造这贯穿银河的灾变有什么目的。”
“无所谓目的。行事皆有目的,世间哪有如此单纯的事。也许某一天,你不小心将铅笔插入了一个平面里,但对于二维空间中的生命们来说,自己的宇宙撕裂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贴上胶带,但破裂已然存在,无法彻底修补,胶带也有脱落的一天。你或许可以将胳膊伸入二维空间,但那里的生物所能识别到的,仅是你胳膊的横截面的边沿。”
“那岂不是无法传达任何讯息。”我道。“所能做的也只是转动,绷紧或放松胳膊而已。”
“你又如何认定,此刻的我不是在这样做。“她咯咯直笑。”所以太多的东西,就是难以言说。但若摸透了二维世界的信息交互方式,并以此基础按一定的节律运动手臂,同时尽力在平面宇宙留下痕迹——留下直接的信息是无法做到的,你们只能逐步破译。而要想真正的消弭裂痕,也只能靠你们自身,属于这个宇宙一部分的你们。乐音的节律是跨越维度的力量,来自高纬度的武器以及作为这个维度一部分的你们,二者缺一不可。只有这样,才能让细菌身上的细菌杀死钢板。但这其中,必然有代价。”
“所以,当我们在此集齐最后的线索,破译完最后的部分,你便出现了。”小一里道。
“作为你们跨越整个银河,又游遍整个地球的最终结果的见证。那么,代价是什么。”
我和小一里看向对方。代价是存在的,除非我们将过滤器搁置不管,但过去终究是有重量的,故去的伙伴们的面庞近在眼前。当接力棒传承到我们手里,而终点触手可及,我们不可能不完成这一切。
“当破译接近尾声,乐谱已一点点的被写入我们的基因组。”小一里苦笑。“我们会录入全曲,并倾力演奏,哪怕以全身细胞的快速凋零为代价。”
广井意味深长的笑笑,消失了。
“嗯,当知道这才是我们当初缺失的拼图时,我还挺惊讶的。”我喃喃道。“更让我惊讶的事,这能够杀死你。我是说,在我的认知中,世间几乎没任何事物能杀死你。”
“这个世间,也只是我们的世间。我们是在借用世间之外的力量。”
“可是,这未免太突然了。”
“终结从来都是突然的。当你以为日子还长时,它已悄然临近。”
“可是你一点反应都没有,看起来好像只是收了一个普通的快递。积累的那么长的岁月,说没就没了啊。”
“想必见证过多,也便做足了准备吧。只是我希望我离开后,你不需替我悲伤。”
“何来悲伤,因为我会随你而去。我与你一同录入了乐谱不是吗。”
“但录入还未完成。”
“我会和你一起完成。”我牵住她的手。“若能挑选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希望那一天,是与你共同演奏。”
蓝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我,看了许久许久。
“谢谢你,郁代。”
她吻了我。这次吻的是唇。
我也笑了。我猜我当时笑的很灿烂,不然几秒后,也不会有一股跌入谷底的失重感。
双膝一阵无力,我倒进软绵绵但冰冷的雪。
我费力的翻过身子,视线中心,她正变得模糊。
小一里,这就是你说的模糊吗。好讨厌的感觉。
“小一里,那个吻……为什么。”
“抱歉了,郁代。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会选择让你活下去。”
“不要……”
“你会彻底的遗失抵达地球以来,两百多年的记忆。今天,才是你降临这颗星的第一天,飞船就在谷底。你仍会记得逃亡时的事,但不会留存我的痕迹。乐谱是靠着精神进入我们的身体的,当精神与破译的岁月彻底隔绝,你与乐谱本身的链接也中断了。你不会继续录入乐谱,已录入的也会自动删除。你安全了,郁代。好好的活下去吧,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代价则是忘记我,就如我完成这接力的代价是死亡。谢谢你,郁代。谢谢你陪伴我走完最后的时光,你是我记忆中最清晰最具体的人。你会带着我的这份活下去。这一次,终于是别人送走我,而非我送走别人。再见,郁代。永别了,郁代。”
“不要走……”
不要走。
河滩上,你对我说,你要死了。你是否省略了“终于”二字。
可不管怎么说,你还没忍住回到了我身边。你个不坦诚的家伙。
15
我们在一起,走过了多少风雨,多少岁月。
我冲出家门,跑至街上。如果忽略返乡潮,这是一个如此寻常的清晨。上学路上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不放心的母亲兀自站在门口,朝着远去的孩子喊着注意安全,不要乱吃东西云云。一个浮空屏随机飘到我身前,向我推销一个二手黑卡。我拨开屏幕朝街上跑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在路上跑的再远又有何用,小一里在天上。要上天,就要飞船,而飞船在雪山那。
我无法换掉正在使用的人类眼,不然就会发现天空正狂乱的闪着各色的刺眼光晕,俄而——
“啪!”
镜子破碎声,如此之近,仿佛就是在我耳朵里炸开的。
也许真的只是在我耳朵里,因为整条街只有我捂着脑侧痛苦的蹲在地上。我明白了。
结束了。
天空划过淡淡的白点,拽着青黄二色的尾迹。
16
再见了,郁代。
这是一个永久的告别,之后,世间再无后藤一里。
谢谢你为我取的名字,谢谢你的每一次拥抱。
与你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是我最大的珍宝。
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爱你的一里。
——见于喜多郁代终端备忘录
17
我开着车,追逐那流星,直至她砰然落地。
深坑中,包裹她的石壳从中间裂开,倒向两边,就如她刚刚出生一样。
她无力的躺在那,默然的望向天空,直到看见我。
我抱住失去了全部力气的她。
她的身躯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烫,而过不了多久,其中的温热将全部流失。
她说她的内部只有粉色的胶体,但我却感受到骨骼的轮廓,血脉的奔流,以及心脏临终前最后的跳跃。
我注视着她,她注视着我。
直至她化为一汪清水。
18
小一里离开了,我也要离开了。
小一里离开的是生之世界,而我则要脱离引力和大气的庇佑,再次扎入那茫茫深空。
该去哪我不知道,就挑个既定的方向一路航行下去吧。
小一里离去那天的夜晚,城市上空绽放出绚烂的烟花。陨石雨消失了,每个人都很开心。没人知道吉他英雄已然逝去,结束了她完整的一声;没人意识到,一个新时代来临了。宇宙中的所有事都和死亡一样,降临的悄然无息。屏障消失了,有一天,人们会惊奇又惊惧的发现,往日宁静的宇宙,竟变得如此嘈杂,但同时,也不会再有什么能限制他们了。
我会继续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我会带着对同伴们的记忆活下去,带着对已故之人的爱活下去。她们的时间,将在我身上延伸。
再见了,地球。再见了,人类。也许某一天,在宇宙的某处,我们会再次相遇。
【完】
作者按:
细心的读者读到最后,会发现开头的倒述与最终的结局有所矛盾。在创作的过程中,在不断朝着完成这一终点行进的过程中,文章本身似乎也在成长,仿佛随着文脉的积累,其中孵化着什么,以至于及近完成时,迸发出了意料之外的力量。其脱胎于大纲,又超越大纲,以至于文章最后表达而出的,与最初的设想大大不同。我或许可以再造开头,可当情节推至最高潮,最复杂最深重的情感已由最简约的语句抒发,而进入这饱满状态,使我难以再用繁复的语句重述一里和郁代最后的告别;文脉的积累又是渐进的过程,我自然不愿前后只做简单的重复。创作带来的质变带来了整体前后的参差,故不做修改,保留这美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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